陈熙涵
在票房至上的时代,电影似乎难免与数字共舞。但一位导演,用一部名叫《狗阵》的电影告诉我们:电影,更是一场向内探索的修行。这部感人至深的作品,是一位成熟导演在已经取得了商业成功后,再次向艺术交出赤诚之心。它在戛纳电影节“一种关注”单元摘下最佳影片大奖,这是继《江城夏日》后,华语电影时隔16年再获此殊荣。
作为一部充满隐喻的作品,《狗阵》令人耳目一新地用电影语言构建起人与狗复杂且深刻的隐喻关系。不要误会它是《忠犬八公》那类温情片,《狗阵》的气质是凛冽的,其英文名“Bl ack Dog”挑明了主人公与神秘黑狗间不可分割的镜像关系。通过塑造人与狗两个生命体间互相刺激、相互依偎、扶助的过程,电影对人和环境、人和时代的关系作出了自己的思考与探索。
《狗阵》的故事发生在一个叫赤峡的西北乡镇。这里地处偏远,经济不好,人口外流,野狗成群。为了改善环境,有关部门组织了巡防队抓狗。彭于晏饰演的二郎出狱后回到了镇上,在警察同学的安排下,进入打狗队。在抓狗过程中,他和一只咬过他的黑狗建立起了情感连接,并开始拥有重新上路的勇气。
电影开始于“狗阵”逼停公交车的场面。成群结队的狗,从山坡上冲下来,车一个避闪不及,侧翻在地。这里的狗,完全没有萌宠的模样,它们是人口迁出时被留下的流浪狗和野狗组成的狗阵,更类似于狼,野性逼人。视觉呈现上,赤峡镇这一自然与文明交汇的边缘地带,被导演赋予了可探讨的空间。随着人类居民的迁徙,赤峡镇数量庞大的犬与留守的人形成了既相依又对抗的关系,整个电影的人物关系,便在这样一种充满张力的环境中展开。
《狗阵》是一部让人对导演管虎的创作产生全新认识的作品。早在1994年,管虎以首部长片《头发乱了》一举成名。近年来,他用《老炮儿》《八佰》《金刚川》等一系列作品,证明了自己在商业电影与主旋律题材上的游刃有余,早已做到了国内商业导演里的“头部”。但对底层人物的关怀始终存续于他的创作之中。采访中他曾透露,把镜头对准常人忽视的地方,是他创作不变的初心。这次,镜头对准了这个叫二郎的年轻人。身份上,他是看似离你我很远的边缘人,但电影放到一半,就能感觉到,二郎其实离我们很近,他代表了当下很多人——“身份”的丢失。信息爆炸的年代,我们很容易丢失了自己,究竟是该当一个好丈夫、好员工、好儿子,还是不管不顾,去做自己?没有答案。
但没答案的问题,恰恰是电影的好问题。只要我们觉得好的电影,留得下印象的,大多数都是回应这些根本问题的,同时结尾又多少能予人一种破壳而出的力量,展现人性中不可磨灭的东西。《狗阵》结尾让观众看到了善良的人往往面临更多的现实困境,但善良不会停止。二郎终于骑上摩托飞驰着离开赤峡,他的背包中探出黑狗后代的小脑袋,他们终将一道破阵而出。
除开对导演的重新认识,《狗阵》也打破了我们对文艺片的认识。刻板印象中,作者性电影往往是和反戏剧冲突、沉闷晦涩、令人昏昏欲睡划等号的,但《狗阵》不同,虽作者风格强烈,但毫不沉闷,更不晦涩,一人一狗间的故事很能吸引人,看到后面甚至让人落泪。主线之下,贾樟柯、周游、牛犇、袁弘、佟丽娅悉数登场,围绕出狱归来的主人公展开的人情世故、社会关系、善恶处置,抖落得不落俗套。
比如影片精准捕捉了中国式父子关系的点滴。当年在拍《老炮儿》时,管虎的父亲管宗祥出演二爷,有场戏需要背着老爷子跑,没人敢背,管虎就亲自上,他感觉父亲特轻,“人老了,整个心都温柔了”。管虎曾提到过,自己与父亲的关系并不好,这反映了中国式父子的某些共性:儿子成年后,便很少有肢体接触,拥抱更是少见。《狗阵》里的二郎与父亲亦如此,父子间几乎没有对话。表面上,父亲嫌弃儿子坐牢、一事无成,但实际上,父亲在儿子坐牢时做苦力赚钱,省钱省到不舍得喝一瓶廉价的二锅头,等儿子出狱后,抱着十年攒下的钱,故作随意地扔给儿子,叮嘱他“拿好,丢了算球”,轻描淡写之下显得振聋发聩。后来,父亲在病床上奄奄一息,二郎默默陪在父亲身边,虽没有言语,却胜过千言万语。
调动动物隐喻来推动叙事,是这位第六代导演十分擅长的手法。很多人是从黄渤主演的《斗牛》开始认识管虎,从《斗牛》里的奶牛,到《老炮儿》里的鸵鸟,再到《八佰》里的白马,《狗阵》里的黑狗,管虎用动物特性来挖掘人性的手法日益纯熟。《狗阵》中,100多条狗组成了一面巨大的镜子,影射着善良的老实人,也影射了以打狗为名,私下里从事卖狗、杀狗,蝇营狗苟之事的人。彭于晏饰演的二郎和他邂逅的那条黑狗,一个是因坐牢而失语的青年,出狱后再也融入不了他的故土;后者被“狂犬病”盖了章,必须“缉拿归案”,二者都是被高度“符号化”的存在。这次表演更多地调动了彭于晏的形体能力,特别是在影片有意剥离了语言这一特征后,人与狗、自然与文明建立起了一种完全有别于从前的新关系,这也是影片隐喻结构建立的前提。当精瘦的彭于晏骑着改造过的摩托,车斗里载着同样细瘦的黑狗,一人一狗以一样的、微微佝偻的姿态,在荒凉中疾驰而过,隐喻最直观的视觉呈现就此确立。
《狗阵》的戏剧高潮发生在日全食的时刻,全镇居民都离开镇子,来到荒地,仰望太阳被“吃掉”。与此同时,老虎却在街上散步,动物们纷纷进入小镇,占据了人类的空间,影片用这样一个荒诞的视觉奇观,再次强调了人与动物的错位。
该片美学风格的构成,还通过一个个的长镜头与少而又少的人物对白来呈现。这一次,管虎选择了极其克制的镜头语言,影片除了结尾处一段怼脸特写镜头,整个故事很少看到演员的细微表情,演员的任务不是表演,而是生活。此外,《狗阵》将人物对话减到最低,这是管虎作品中十分罕见的。
同为第六代导演的贾樟柯,这次出色地扮演了一个在当地颇有话语权的打狗队负责人。跟当年《老炮儿》中冯小刚获封影帝一样,贾樟柯演起戏来也毫不逊色。有意思的是,贾樟柯在其最新电影《风流一代》中,也让赵涛饰演的主人公巧巧“失去”了语言,两位导演都在新电影中进行了类似的尝试,似乎可看作第六代对某种当下某种社会现实的敏锐捕捉:当下各种声音太嘈杂了,任何人都在不停地输出自己的观点,而单个人的声音却比以往更容易地淹没在了时代的嘈音之中,一些被时代抛下的人则变得更沉默了。
令人感到可惜的是,这部载誉归来的影片,国内上映四周,累计票房才3200多万,相比国产商业片动辄以亿计的票房来说,这个成绩实在不尽如人意;即便是在专业电影圈里,《狗阵》也没能够引发足够的关注与讨论。
这注定是以管虎为代表的“第六代”回归文艺片赛道后,在平衡个人表达与公共表达时的一种困境,这种处境也与《狗阵》中的主人公形成互文:人生充满阵列,在既熟悉又陌生的“阵列”中,你将何去何从?对所有仍坚持个人表达与对原创始终情有独钟的电影从业者来说,他们和他们镜中的世界能否“破阵”,显然还是个未知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