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狗阵》:粗粝的生活外壳,讨巧的现实主义

在刚刚过去的戛纳国际电影节上,电影《狗阵》摘得“一种关注”单元最佳影片。这让首次入围戛纳的管虎,终于有了国际三大节的认证。该片聚焦2008年奥运会开幕前夕西北小镇青年二郎(彭于晏饰)假释出狱后的生活,以他与黑狗的情感纠葛编织了一则现实寓言。虽然对于边缘个体命运的观照不乏动人之处,但整部影片像是专为国际影展量身打造的模式化艺术片。朴素粗粝的生活外壳之下,是精心调配过的现实主义。

管虎的变与不变

与同属“第六代”群体的贾樟柯、王小帅等人相比,管虎显得有些另类。他没有专走艺术片路线,而是电影、剧集、商业、文艺,切换自如,风格多变。既能拍《杀生》《斗牛》这类具有强烈个人特色的作者电影,也能在《金刚川》《我和我的祖国》等“命题作文”里发光发热。

或许是近几年拍多了宏大叙事,管虎急切地想用一种私人话语与边缘叙事去证明自己。就此而言,《狗阵》像是其艺术创作的自我调节机制。就像当年拍摄电视剧《沂蒙》的间隙,管虎还借机拍了一部内在气质迥异的电影《斗牛》——后者在黑色荒诞的影像中解构人性、反思战争,至今看来,或许仍是他的巅峰之作。

相比管虎曾经拿手的热烈饱满的狂欢化风格,《狗阵》走向了一种平实、克制的现实主义。镜头语言力求俭省,戏剧冲突大为弱化。缄默的人物、颓败的小镇、空寂的西北荒野,营造了一种充满沉浸感的废墟美学。

虽然影像风格有所变化,但《狗阵》沿袭了管虎的许多创作惯例。例如,管虎热衷以动物喻人。《老炮儿》中的鸵鸟、《八佰》中的白马,不仅隐喻人物状态,也为影片平添几分魔幻而浪漫的色彩。尤其是电影《斗牛》借助牛二与奶牛的镜像关系,描画出了人的动物化与动物的人化的双向过程,以此反思极端情境下的人类本性。《狗阵》延续了这种动物情结,塑造了二郎与黑狗这对显然改写自二郎神和哮天犬的形象,并将老虎、狼、蛇、骆驼等各色动物纳入表意符号的系统中,构筑了一个与人类世界并置的动物世界。

电影《老炮儿》中处理的父子议题,也在《狗阵》中进一步凸显。管虎将亲历的中式父子关系中的种种复杂况味投射到了影片中,甚至打出了“谨以此片献给我的父亲”的标语,使得影片携带了一丝自传意味。此外,创作者有意将偏远的西北小镇塑造为近乎封闭的空间,以此构造更具普遍性的寓言。这种设定与《杀生》《斗牛》如出一辙,展现出管虎对寓言式书写的浓厚兴趣。

融入旷野,拥抱边缘

更明显的是,《狗阵》延续了管虎对于边缘人物的偏爱。从摇滚青年彭威、农民牛二再到莽夫牛结实、老炮儿六爷等,他的影片常常聚焦那些被时代或集体放逐的个体。

与上述人物类似,二郎也是一个不合时宜的边缘人。玩摩托、组乐队的他曾是小镇里的新潮人物,十年牢狱却让他与时代脱节。重回赤峡镇的他,作为社会边缘人,只能继续接受身体与精神的规训,忍受小镇居民的冷漠与排斥,将缄默化为自我的保护壳。二郎的沉默寡言,有效避免了彭于晏的口音问题,同时也指代着这一人物的失语状态。

边缘也是流动的。或者说,边缘的指认需要一定的参照系。与二郎在小镇里的边缘位置相比,被放逐野地、大肆清除的狗群无疑是更为边缘的群体。然而掌握狗命的打狗队以及没落的赤峡镇,在现代化进程突飞猛进并日益融入全球化图景的大国崛起时代,又何尝不是时代的边缘?

在边缘与中心的辩证法里,影片的立场是承认边缘,接受边缘。当二郎载着受伤的黑狗穿越狗群、接受狗群的注目时,无疑是他远离人群、融入旷野、拥抱边缘的时刻。片尾,二郎立于父亲病榻前,窗外是喧嚣盛大的集体仪式。这一片段中对于宏大与主流的拒斥与反思,自不待言。

当然,拥抱边缘并不意味着固守现状。片中,二郎的成长与救赎在于尝试以坚守自我的方式去面对困境、走出困境。不愿继续留在打狗队的二郎面对耀叔手下的挑衅,解决的办法是诉诸暴力,以武力取胜。面对胡屠夫一伙反复多次的围追堵截,他的做法则是诉诸情义,在对方深陷绝境时施以援手。依靠武力与情义,二郎试图在一个法度失序、人情淡漠的世界里存活。即便经历现实的反复摧折,也要以自洽的精神面目重装出发,不畏前路。这是影片给当代人开出的药方:重新召唤一种野性而自由的游侠精神。

值得注意的是,这部影片中集体观看日全食的片段,构成了迷人而难忘的魔幻现实主义时刻:人们涌向城外,动物破笼而出,全面占领小镇。趁着灼热明亮的太阳被吞没的短暂时分,群狗压阵,猴子点灯,老虎漫游,野性回归。创作者深知,只有在这种异常时刻,以超现实的手法,才能制造出边缘成为中心的胜利幻觉。

模式化的艺术表达

遗憾的是,或许是由于时代背景的设定,影片对于诸多议题的讨论显得浅尝辄止,寡淡松散的情节显然没有支撑起主题表达。观众固然可以从破败与繁荣、个体与集体、人类与动物等诸多对照意象中解读出许多现实指涉的内容,但总体而言影片的探讨给人一种既不新鲜、也不深刻的感觉。

更明显的是,整部影片流露出一种套路化、符号化的倾向。导演有意追求一种自然朴拙的现实主义质感。为此,影片采用胶片拍摄,借助旧式媒介材料的粗粝感来呈现现实的毛边。胶片之下,西部荒野的原生态风景也的确引人入胜。

但问题在于,创作者过于沉溺在各类象征符号的堆砌中,使得影片变成了一个巨大而妥帖的隐喻系统。人物关系、画面构图也充满了设计感。例如二郎首次跟随打狗队开展清理野狗的行动时,影片以一个刻意的明暗构图隐喻主人公的边缘状态:其他成员置身阳光之下,唯有二郎被阴影笼罩。用精心设计的符号而非真实鲜活的生活讲故事,让影片描画的人物命运始终缺乏直击人心的力量。

从电影史的角度来看,该片的创作手法可谓影展艺术片的常规套路。依赖小镇生活、边缘人物、现实批判、写实主义等策略,制造一种当代中国的非主流现实景观,早已是以贾樟柯为代表的“第六代”导演反复实践过的美学范式。这也让《狗阵》的美学风格显得有些陈旧,缺乏一定的艺术创新。

十分有趣的是,《狗阵》里恰好有另外两位“第六代”导演——贾樟柯与张杨现身。如果说贾樟柯饰演的耀叔为影片增加了乡土气息,那么张杨的本色客串则为影片带来了一丝流浪气质。对于管虎而言,《狗阵》的意义或许在于在“第六代”早已消散的无代际时代,重新召唤其美学魂灵,以一种迟来的方式,将自己再一次安置在“第六代”的历史谱系之中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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